作者简介
彭愫英，笔名沧江霞衣，白族，云南怒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枣红》、小说集《古道碎花》《云朵上的树》、散文集《怒江记》《追风逐梦》《盐马古道》《山一程水一程——兰坪县盐马古道文化探薮》《大峡谷的灵光》。第一届怒江“名家”。担任怒江州委联系专家，担任怒江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专家。
七
脱离校园，踏入社会生活，舒琴看到笑靥如花下为功名利禄的钩心斗角，晕眩中产生厌倦和归隐之心，她不知不觉从同事中孤立，沉浸在写文章的快乐和孤独里。
画布上涂抹的爱情有了雷雨声。舒琴18岁生日那天，张明溪不来，给舒琴留下懦弱和自私的印象。没有经历过生活锤炼的一对恋人，因为张明溪失去亮相和表白的机会，舒琴内心有了爱情危机，书信的唱和在现实生活面前变得苍白。她拿笔给张明溪写信：“就让我守候在海岸，等着你学会游泳；就让我守候在果园门口，等着你果实成熟；就让我守候在山巅，等着你攀登；就让我守候在交叉路口，等着你跋涉……明溪，我等你五年。五年后，只要菩提树上的星不灭，我紧闭的心扉为你开启。”
接到这封信时，张明溪在忙着写毕业总结，舒琴的态度出乎意料，他一时间失去冷静。舒琴分在南疆市教育局工作，让他有了担忧和烦恼，心灵凭空增添负担，毕业后如果自己不能分配在南疆市工作，那么地域距离会让爱情偏离方向，他与舒琴比翼齐飞的愿望就会成泡影。他是敏感的，委婉和隐晦地保护着他们的爱情和自己的尊严。他不曾想过舒琴是温室中长大的小鸟，面对雷雨何等脆弱，需要他的肩膀有力地支撑着前行。
“小资情调的女子，你的爱是无根浮萍，只会污了菩提树上的星。”针对她的分手，他在信中给予嘲讽和怒骂。
她异常失望而又伤心，张明溪不理解，态度不宽容，让她感到彻骨寒冷。她以为他会找上门来问个明白，她需要的正是他的冲动和勇气，可他没有！随之而来的消息竟是他病倒了。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心里内疚不安，愁郁结在眉头。虽说心中不忍，但她有点看不起他了，一个男孩子，没有勇气接受一个女孩子发出的到高处相会的邀请，这样的爱情犹如肥皂泡，经不起时空考验。
明溪，请原谅我的冷酷，我相信五年后的你不再懦弱。舒琴打开影集，抚摸张明溪的照片，讷讷倾诉。
张明溪向学校递交申请书，自愿去边疆支教，坚决要求到怒江州的石月亮乡教书。有关部门同意了张明溪的申请，把他分配到石月亮乡中学。临出发怒江州前，他回家安顿了一切。他没找舒琴告别，这个他心爱的女孩变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南疆市有他解不开的疼痛，他要逃避，选择到边疆支教。
“我知道这封信在你心中的份量。这是一封让你痛苦的信，小妹，让我来为你珍藏痛苦吧，当你没有痛苦只有快乐的时候，当你愿取回这封信的时候，你再从我这里把信取回。”看到舒琴难过地狂草书法，胡皓心里有过阵阵难受，他小心翼翼地向舒琴提出，由他代为保管张明溪痛骂舒琴的信件。
“皓哥哥……”舒琴扔掉毛笔，扑在桌子上痛哭。
胡皓伸出手，想为她擦去泪水。他叹了口气，半路上把手缩了回来。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多余，就让她尽情地哭吧。哭过了，她的心就会好受些。
脸颊上泪痕未干，她把信递给他。
“你什么时候取回这封信都可以。”胡皓把信折起来，小心翼翼放入上衣兜里，按了按衣兜，“放心吧，我会保管得稳稳妥妥的。”
“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却走近你安排的战局，我没有坚强的防备，也没有后路可以退……”他唱起《棋子》。
听着歌，她的眼帘又湿了。人生这盘棋，唯愿自己这颗棋子来去自由，不受他人控制。
胡皓买了一辆自行车，骑着来见舒琴。舒琴正在看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胡皓不由分说，从她的手中拿了书放在桌子上，说：“跟我走，我教你学骑单车。”不等她回话，拉起她就走。
“皓哥哥，你看我这样，能学骑单车吗？”舒琴笑了起来。
“嘿嘿。”胡皓看了看舒琴，不好意思地笑了，挠了挠头，说：“小妹，我性急了些。”
穿着一套米色短裙装的她，随意披散着长发。看到他不好意思的样子，她歪着头调皮地对他吐了吐舌头，推着他的背说：“皓哥哥，门外待会儿去，小妹换好衣服跟你去学骑单车。”
紫藤花开烂漫，站在紫藤花下等她换衣服的他轻拈了一朵，拿在手上嗅了起来。
“好了，走吧。”她穿了一套浅蓝的套装，深蓝丝带随意地将长发扎成一束。
他眼中写满对她的欣赏，随手把紫藤花放在紫藤树上。
花溪河东岸步行道行人较少处，成了他教她学骑自行车的场所。
一个星期后，舒琴熟练地骑着胡皓的男式自行车穿过闹市。
有一天下午，快下班时，科长白鹤鸣对舒琴说：“宿舍区一单元楼道下丢着一辆女式单车，那是单位给女职工办事用的。你到工会主席那儿拿钥匙，把车推出去修理一下就可以骑了。”
舒琴连声道谢。
胡皓和舒琴常骑自行车到郊外玩。他们喜欢月亮。每当月夜，他们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到花溪河边的礁石上闲聊。月光洒在花溪河上，一河流淌心语。没有月光的夜晚，他们骑车到远离南疆市的田野，相偎相依在青青草坪上，数天上的星星。萤火虫提着小小灯笼，多情地停在他们的肩上。
“假如我爱你，不需要文字，也不需要问为什么。”她在日记上写到。
有一天下班，舒琴发现打字室旁边的花坛里，昙花的花苞由细长变成椭圆，大如鹅蛋，白色花苞上落红显眼，就像一颗红痣。今夜昙花开，她激动地想。
晚饭后，她从打字室的窗口把一个插头的线拉到昙花附近，台灯摆在离昙花稍远的花坛上，搬了椅子，坐在花坛边读书，静候昙花开放。昙花一现是怎样的？她好奇地想看个究竟。张明溪以前在信中提到昙花一现。他们曾约过一起观赏昙花开放的过程，如今昙花将开，却难见明溪面。舒琴的心异常失落。
晚上8点，昙花的花瓣一点点地打开，空气中的香气随花瓣开合越来越浓。花枝微微颤动，舒琴的心也随之颤动。空气中流动着甜美的气息，花开纯洁，心纯净清朗。午夜12点，昙花全开了。花瓣中央细细的雌蕊顶着白色小花，雌蕊周围是密密的淡白色雄蕊，绽开的花瓣洁白无瑕。舒琴的心在守护中静美，她听到生命开放的声音，洒脱与美丽无与伦比。午夜2点，昙花渐渐闭合。舒琴呆呆地对着闭合的花苞，心在震撼中难以自拔，生命何以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瞬间开放，虽短暂但开放得没有遗憾！
灯光暖暖地照在舒琴身上。
听了舒琴夜赏昙花的描述，胡晧扼腕叹息，说自己错过了与她共赏昙花开，真是可惜了。他告诉舒琴，单位派他去*考察，可他放弃了。
“为何放弃？你喜欢社会活动，喜欢从*。皓哥哥，到*考察会拓宽你的视野，这样的机会你不应该放弃。以你的能力，将来在*界会有所作为。你怎么可以？你不可以放弃出省考察的机会。”舒琴惋惜地说。
“小妹，我还年轻，外出考察机会多的是，可你……”胡皓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
“可我什么？”看到他欲言又止，她着急地问。
“我不放心你。”对这个极其聪慧的人儿，有时她的娇憨让他无计可施，只好乖乖地道出心声。
“我有什么可让你不放心的。”她失望地说。
“因为你太优秀，我怕有人在我去*学习时乘机挖墙脚，把你的心抢走了。”他爱怜地刮了刮她的鼻子说道。
“你把我当啥人了！”她生气地打开他的手，“属于你的，别人挖空心思也得不到。不属于你的，你再处心积虑也白搭。”
她对胡皓失望极了，好男儿理应奋发图强，怎能陷于儿女私情放弃理想，只顾眼前忘了将来。
看到她眉宇间的失落，他心痛了起来，黯然地想，舒琴，你怎知我对你的痴情！
“小妹，你放心，我不曾忘记理想。”他轻声安慰。
“皓哥哥，我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孩。我安静在内心里，勤于练笔，只愿将来嬉笑怒骂皆由文章，对这样为文字而甘于寂寞的人，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咱们两个互相鼓励，你在*界有所作为，我在写作上有所建树，岂不两全其美。”
他连声说是……
周末，密兰香突然出现在打字室门口。
“兰香！”舒琴激动地抱住密兰香。
密兰香到南疆市出差，特意来看望舒琴。
“你还记得江心松吗？”闲聊时，密兰香突然问舒琴。
“记得。你曾对我讲过，那是一棵云南松，植根在一块巨石上并延伸到江水中，任凭风吹雨打，在四面环水中巍然屹立，四季常青。我梦想有朝一日横渡怒江，到江心松下坐坐。”舒琴神往地说。
“有人已这样做了。”密兰香递给舒琴一幅画，说，“舒琴，有人要我将这幅画交给你。”
舒琴疑惑地打开画，怒江大峡谷的景色出现眼眸，山峦连绵，滔滔江水中间屹立一块巨石，巨石上挺立一棵松树，松树的根如藤紧抱着巨石没入激流中。天蓝云淡。画面右上角，题字“沧海一擎”。画的左下角，用小楷记载一个优美的爱情故事：
漂亮的傈僳族姑娘阿娜从小失去妈妈，狠心的继母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青梅竹马长大的阿普常帮阿娜干活，两人深深相爱。继母想将阿娜卖给有钱人做小老婆以收取重聘，假装同意阿娜和阿普的婚事，把阿普骗到家中喝酒。阿普喝得烂醉如泥，继母在送阿普回家的路上，乘机把他推入怒江淹死。阿娜悲痛欲绝，来到爱人落水的地方跳入怒江。七天七夜后，他们落水的地方冒出一块大石头，石头上长着一棵碧绿的云南松。
“流水有意，落花有情。画寄相思，重弹《梁祝》——明溪留言。”
看到张明溪的留言，舒琴再也忍不住，热泪滴落在画上。
“何苦！你们这是何苦！要相互折磨要到何时才结束呢？”密兰香叹道，“舒琴，你在伤害一颗心，同时也在伤害自己。”
舒琴无语，泪流满面。
起风了，紫藤树上的花落了一地。
八
一日上班，舒琴在收发室忙着处理信件，不曾注意局长进来。收发员有事请假，她在打字室上班，兼管收发工作。
“这本杂志你怎么不给人家送去？”局长问。
“局长，他下乡了。”舒琴忙停下手里的工作回答。
“哦。”局长看了看信架里的东西，不再说什么，走了。
过了两天，舒琴正在打字室填写文件处理分发单，案头摆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已分发好准备送各科室的信件和报纸。
“你怎么不将这些报纸和信件送各科室去。”局长突然进来发难。
“我将文件分发单填好后再送。”舒琴停下笔，恭敬地回答。
局长走到信架前，突然发火道：“人家下乡了，你就不知道将信件和杂志给家里送去，啊？”
“我送过的，但同事下乡前特意交代，要我别再将杂志往家里送，叫我装在信架里，上班时再来取。”让单位领导莫名其妙地吼了一顿，舒琴委屈极了，泪盈满眼眶。
“无论做什么事，要上心一点。”局长不容舒琴申辩，严厉地甩下这句话走了。
舒琴懵了。
“刚才局长来发什么火？”局长前脚走，白鹤鸣科长后脚进来问。
看到科长关切的眼神，舒琴掉泪了，负气地一把将手头处理了一半的文件扫到地上，哭着说：“你是我的科长，最知道我做事效果怎样，也是最有资格对我的工作做出评价的人。不知为什么，局长一进收发室，不问青红皂白就找茬就发火，还不容许我申辩。我是打字员，全局的文件及资料打印够我忙了，再加上收发档案这摊子，我一天到晚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也没有，到头来还受气。我不干收发了，你另外安排人吧！”
白鹤鸣科长将散落在地上的文件和滚落到一边的笔捡了起来，宽容地笑了笑，说：“看看，又耍小孩脾气了。有什么事跟我说，我是你的科长，当然知道你干工作是怎样的，你做事认真负责，我满意着呢！”
舒琴抽泣着说：“科长，我不是邮递员，有必要将杂志投递到每位同事家里吗？况且我这样好心做过，同事们体谅我工作辛苦，特意叮嘱我将报纸杂志不要送家里，说家人不注意保存，会把他们需要的资料丢失，遇到他们出差下乡就留在信架里，他们回来自会取的，可是，可是局长竟拿这事来找碴，冲我发那么大的火！”
“哦，是这么回事。”白鹤鸣科长说，“你受委屈了。局长不明情况，冤枉了你，你别往心上放。好好干工作，一切有我呢！别哭了，同事看着不像话。”白鹤鸣科长说完找局长去了。
同事不时探头看。与舒琴相处要好的人，想到收发室安慰一下舒琴，但不敢来。
和林伟老师进来收发室问怎么回事，他在楼上的*工科听到局长在楼下大发脾气，不知舒琴做错了什么，心里很着急，但县里来人在他办公室汇报工作，他脱不了身。客人一走，他就急着来关切地询问自己的学生发生了什么事。
舒琴平静了许多，面对昔日的老师，委屈的泪水涌出来。她把事情起因说了一遍。
和林伟老师只说了一句：“好好干工作，有老师呢！”说完就找局长去了。
文质彬彬的外表下隐藏城府深深，表面亲热暗地里防范和钩心斗角，这也许是行*机关的特点，这样的特点在科长层里尤其明显。舒琴冷眼旁观，觉得几位科长中，竞争性最大的是*工科长和林伟老师和秘书科长白鹤鸣，他们两人表面上看起来处得最好，事实上暗地里较着劲。一个是自己的老师，一个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两人都关心和关照自己。舒琴对他们尊敬有加，不偏向谁，小心翼翼地不踏入是非半步。
油桐花开了，花溪河流淌一河油桐花。星期六上午，舒琴回到母校，她是应肖朴之老师邀请，回校给学弟学妹们讲读书体会。
讲座的气氛被肖老师调得浓浓的，不时有人递给舒琴纸条，所问的问题五花八门，舒琴微笑着，热情地一一给予回答。
“递纸条有点耽误时间，大家能否当堂提问呢？”舒琴征询地问。
“好”“行”，同学们纷纷响应。
于是，不时有人站起来提问。
舒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坦言人活到老学到老，和大家一起讨论，共同进步。
肖朴之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
讲座结束，舒琴辞别肖朴之老师，去拜访杨润明老师。
杨老师的书桌上摆着一幅水墨画：怒江平缓地流淌，沙滩上，一根手臂般粗的树杈被卡在石缝里，姐妹俩拖住树杈，正齐心协力往外拉。
“明溪！”看到画下面的落款，舒琴心急跳起来。
“张明溪刚刚来过。”杨润明老师赞赏地说，“明溪画技越来越好了，画的内容贴近生活，反映现实，针砭时弊。他的书法也进步快，草宋字体练得快自成一家了！”
“老师，明溪常在《南疆报》和《南疆文化》上发表诗歌和散文。”舒琴说。
“嗯，我鼓励他眼光不要只满足于南疆市刊物，投稿给《十月》《当代》《民族文学》《人民文学》《诗刊》等大刊物，锁定的目标要高一些才是。”
从杨老师家出来，她信步来到花溪河边，坐在以前常和张明溪一起聊天的礁石上，看着河水里漂流的油桐花发呆。
“明溪，《南疆文化》上刊登的《桥墩》，是你爱的誓言吗？为何你只给我寄信寄画，却不肯来见我？难道我们真的成了断桥边隔河相望的两座桥墩吗？”
人生，没有什么比在文字中唱和更令人向往的了。人在路上，没有什么在心心相印中更令人幸福的了。皓哥哥，请你原谅舒琴，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对你的爱是兄妹的爱，我无法忘怀张明溪，我爱的是张明溪。舒琴的心在花溪河畔苏醒，她不再迷惘得不知所措。想明白并理清了感情所向，舒琴的心快乐了起来。她决定等胡皓出差回来后，拿回他为她保管的那封信，请假到怒江州走一趟，去石月亮乡看望张明溪。
有位亲戚到南疆市办事，办完事后找舒琴玩。这个人与舒琴、胡皓都沾亲。闲聊中，她无意说出一件事，让舒琴大为伤痛。
胡皓高兴地把他和舒琴相处一事告诉父母。胡皓的父亲非常高兴，说他看过舒琴自编自写的对联，对舒琴的才情赏识不已。胡皓的母亲却背着老头子和儿子偷偷请人测儿子和舒琴的八字，测八字的结果让胡母皱紧眉头，儿子的八字和舒琴的八字不合，舒琴命过于硬，儿子压不住她。娶一位有克夫命的女子回家……胡母高兴不起来，心里的鼓“咚咚”敲个不停。老婆子的举动遭到老头子反对。胡皓也对母亲说，他不信这些迷信，他这一生只认定舒琴为妻，任何人反对他们相处无效。
在我的双亲还不知晓的情况下，皓哥哥家何以去测我们的八字！舒琴自尊心受到伤害。
胡皓出差回来了，他打电话叫舒琴到他的住处，告诉舒琴一个特大的喜讯，他成了南疆市常务副市长的秘书。
舒琴由衷地向胡皓祝贺。告辞时，她平静地对胡皓说：“皓哥哥，请你将替我保存的信件还给我吧。”
“啪”，胡皓正在给舒琴往一个袋子里装晒干的玫瑰花瓣，他出差时听人说，玫瑰花瓣泡在茶里喝，不仅提神还可以养颜，想起舒琴写文章时爱喝茶，就给她买回来了，闻听此言，东西失手掉落地上。
九
舒琴拿出毕业留念相册，漫无目的地翻看，当翻到张明溪的照片时，她的眼光久久驻留上面。明溪，你可知道，多少次，在我失意时，在我孤独无助时，我都会这样地看你。尽管我在迷惘里离开你，但我的心已被你严严地包裹。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也欺骗皓哥哥了，我的人生不能没有你。明溪，五年的等待不算长，我知道有一天你会来找我。我已报名参加成人高考，从此我要封闭心扉，静静等待我们相会的那一天……舒琴抚摸张明溪的照片，眼角挂着泪珠。
下雨了。雨打着枇杷树，窗台上的兰草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笃，笃笃”，门被敲响。
舒琴合上影集，擦去眼角的泪，起身开门。
胡皓站在门口，对着她惨然一笑：“小妹。”
“皓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她惊呼。
湿漉漉的头发，湿湿的衣服，跌烂的裤脚破洞，手肘流血。狼狈至极的胡皓站在门口，嘴里喷出一股酒气。
她赶忙扶住胡皓，把他安顿在椅子上，从门背后拿来毛巾，给他抹去脸和头发上的雨水，顺手把毛巾丢在书桌上，在抽屉里翻找了起来，找到一瓶酒精和云南白药创可贴，小心清理了他的伤口，在伤口贴上创可贴。又把他的裤脚卷上去，查看有没有跌伤，见没有跌伤，松了口气。
为他泡好一杯热茶。她叹息一声，重新拿起毛巾，给他细心地擦湿漉漉的头发。
他有点难为情地说：“今天接待从北京来的客人，我喝醉了，经过你单位门口，想进来看看你，谁知下雨路滑，不小心跌了一跤。”
“皓哥哥……”舒琴难过地欲言又止。
他抓住她的手，说道：“舒琴，别离开我，好吗？”
“你别说了。”她的手变得僵硬。
他把她拉到床上坐了下来，双手按住她的肩，眼睛盯住她说：“你知道我在乎你，为何就不能把机会给我？”
她把热茶递到他手里，平静地说道：“喝一口茶暖暖身吧。皓哥哥，在我心里，你是我阿哥。”
“我不是你阿哥。我跟你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是不是他？”胡皓指着墙上挂着的油画《守望》，绝望地问道。
“是。”她躲避他的目光。
“为什么？为什么？”胡皓激动地叫道，杯里的茶水抛洒到手上，他没感觉到烫。
她给他递上毛巾擦手，他挡开了她的手。
“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我不能隐瞒感情所向，这对你不公平，我也无法欺骗自己。”舒琴难过地说，“皓哥哥，请你原谅，小妹伤害了你。我对你只有兄妹的感情……我们，我们就做永远的兄妹吧！”
“你没有忘记他，我再怎么努力地对你好，也无法取代他在你心里的位置。”胡皓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皓哥哥——”她追了出去，却又无力地靠着门框哭了。
读着张明溪的来信，舒琴的心充满快乐。她提笔给他回信，告诉他，她已经考上省城大学新闻函授专业，和林伟老师也考上同一所大学的行*管理专业。
即将到省城面授前，她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张明溪写来的，他说，他再次到石月亮山写生去了，在千脚落地茅屋里，与热心的傈僳族老阿爹老阿妈度过难忘的一星期。他在信中写到：“他们的爱是石月亮里的情人树，历尽风吹雨打亘古不变，我的心被情人树洗礼……琴，石月亮作证，我对你的爱没有变……”
“什么时候你再来一趟石月亮乡？明溪的画就像石月亮一样美。他说，他和你有心灵约定，他要不断地画，画出人间最美的画才去见你。”密兰香的来信让舒琴的心震颤。张明溪用一颗心来画爱情，他在为他们相会的那一天努力。
“我拿什么去见你？但愿相聚时刻，携手走在花溪河畔，人生没有留下遗憾的足印。”舒琴在日记里写下了自己的愿望。
教育局副局长马玲调到工会。副处级领导岗位空出一个名额，*工科长和林伟和秘书科长白鹤鸣的关系紧张了起来。
这一年的雨水特别多，花溪河暴涨，桥被淹没，河东河西一时交通断绝。南疆市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泥石流，河西一个单位职工宿舍楼被泥石流袭击，有一人被泥石流吞噬。
半夜，突然响起报警声，舒琴从睡梦中惊醒，听到后阳台呼救声凄厉，院坝里人声嘈杂。她急忙套上衣裤，冲到后阳台。路灯白惨惨，公路已变成河床，滔滔水流夹着滚石，一对母女被水流裹挟往下冲，路边高楼上的人想要救这对母女，但水流太大，无法施救。
公路边停着一辆大货车，水流击打车轮，激起高高的浪花。公路下面不远，是一个臭水沟，水沟直通地下排水管道，这对母女若被冲到臭水沟里后果不堪设想！
楼道里的人急得大叫：“往货车那儿靠，快呀，那儿安全！”
母亲紧紧抓住女儿不放。母女听到楼道上的人叫喊，有意往货车那儿游去。她们刚到车轮边，一块大石头被水流裹着从她们身边呼啸而过，楼道里的人惊呼：“好险！”
舒琴惊得一脸冷汗。
母女俩避开车轮前激起的水浪，终于到了安全地带。
热心人给这对受尽惊吓冷得牙关打仗的母女送去一床毛毯。
舒琴紧张地咬住了手，看到母女安全了才落下了一颗心，醒过来般“噔噔”地冲到院坝里。单位的大铁门被洪水冲开了，水和泥沙不断地涌进院坝，大伙正忙着堵塞大门自救。
天亮时，雨停了，洪水终于小了下来，院里院外狼藉。大伙身上的衣服湿透了，个个都是泥人，但看到自己单位好好的，舒心地笑了。
风寒侵袭，医院。
医院探望舒琴，告辞时话中有话地说：“要起风霜了。舒琴，老师能有今天，每跨一步路都不容易。你要自己小心，保护好自己。”
晚上，白鹤鸣科长的老婆来看望舒琴，说白科长在省城很牵挂单位的工作，当知道舒琴病了，很关心。她话锋一转说：“舒琴，做人要看清方向，要为自己的前途利益着想。白科长待你不错，你要记住这点。”
舒琴听得一头雾水。
莫名其妙的话将舒琴砸蒙了。
预感不祥，舒琴只想尽快把病医治好，以便应付可能发生的一切。
十
胡皓这两天忙得够呛，南疆市灾情严重，他跟随常务副市长到处查看灾情，昨天才从市属县里回来。正忙着写灾情报告，电话铃响，他接听后脸色大变。
舒琴出事了！
他把资料和写了一半的报告交给秘书科一位相处要好的秘书，请他代劳，匆匆到花溪河边找舒琴。
“小妹，你不要出事，不要吓我！”一路上，胡皓在心中祈祷。
河畔，胡皓问垂钓人，有没有看见穿着风衣的一位长发披肩少女。
“有。那位少女坐在江边哭，我怕她想不通跳河，好心劝了几句，谁知她反而往大礁石后面去了。后来我回家了一趟，不知她还在不在。”垂钓人指着不远处的大礁石说。
“小妹……”胡皓加快脚步，往大礁石冲去。
时断时续的歌声从大礁石方向传来，胡皓的心被歌声撞得生痛。
高高的礁石，三面围护着一个小小的沙坪，一面通向花溪河，河水暴涨，不时涌向沙坪。舒琴站在沙坪上，紧紧靠着一块平滑的大礁石半睡半醒，嘴里胡乱唱着歌。黑黑的长发散乱地贴着礁石，她的风衣敞开着，河风不时掀起衣角。她的裤脚湿了，沾满泥沙，鞋子半掩在河水里。
“……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她唱一句停一会，断断续续唱着《橄榄树》，满脸疲累。
“小妹，你在干什么呢？”胡皓难过地问。
“皓哥哥，我好冷，在这儿晒太阳；我好热，在这儿吹吹风。”她睁开眼，对他凄美一笑。
“我们回去好吗？”他痛惜地问。
“回去？”回哪儿去？单位里好冷啊！”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想待在这儿，好想回去，可我爬不上来。”
“来，我拉你上来。”他向她伸出手。
她把手递给他，她的手滚烫。他用力把她拉了上来。她跌倒在他的怀里，他赶忙抱住了她，感觉抱住一个火球。他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惊人。她病得不轻！
在医院里，她清醒时只喊冷，糊涂时热得只知大口喝凉水。高烧得糊涂时，她一脸惊恐地胡言乱语：“我只是一个小小办事员，我知道啥？你们别来找我。”“我要告你们！”“你们太卑鄙了！”“明溪，我们的约定就要到期了。”“皓哥哥，这儿好冷啊，带我离开这里！”
“你们到底对舒琴怎样了？”胡皓愤怒地盯着教育局局长等人问。
“没有什么，舒琴在抢灾中着凉了，可能受到什么刺激了。”局长回答。
“舒琴要是好不起来，你们的责任谁也逃不了。”胡皓冷冷地说。
局长脸上淌汗，尴尬地连连说“是”。和林伟老师痛苦而又内疚地看着病床上的舒琴。白鹤鸣眼底闪过一丝阴冷，眼光望向窗外。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南疆市流传着有关舒琴的谣言，说她爱上自己的老师和林伟，和老师是有妇之夫，自然拒绝舒琴，追爱不成，舒琴跑到花溪河边自杀。谣言就像一把刀，追着舒琴砍杀。
杨润明老师和肖朴之老师来探望舒琴，两位老师痛惜地看着憔悴不堪的舒琴，问舒琴为何这样。
舒琴凄然一笑，对他们说：“我永远是你们所认识的舒琴，你们的学生没有变过。”
胡皓托人带信给张明溪，希望他能来看望舒琴。处在口舌打杀中，舒琴需要爱的关怀和力量。
密兰香闻讯赶来看望舒琴，她流着泪说：“舒琴，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可你为什么不站出来为自己说句话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兰香，我何苦要辟谣呢！知舒琴者自知也，不知者，再怎么说也是白搭。谣言日久，就会不攻自破。让别人说去吧，一个人的品德不是口舌打杀所能掩盖的。”舒琴淡然地说。
“舒琴，你受委屈了。”密兰香搂住好友，心痛地哭道。
舒琴无声泪流。
密兰香瞟一眼墙上挂着的吉他，问道：“你跟胡皓分手后，他一直不来取回他的吉他吗？”
“是。”舒琴说。
“他爱你！你们分手后，他曾在下乡时专门来找过我，跟我说了好多话，痛苦得不能自抑。”密兰香感叹地说。
舒琴无语。
“我已经把你出事告诉了张明溪，告诉他，你这几年来不曾违背心灵约定等着他。该到他知道真相的时候了……舒琴，你不能太苦了自己。”密兰香说。
密兰香陪舒琴住了两天，要赶回石月亮乡上课，她对舒琴说：“你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张明溪吗？”
舒琴咬破手指，用鲜血在信笺上画了一株红梅，写下“洛阳亲友若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几个字。
不久，舒琴接到张明溪来信，信中没有更多的话，只有一句话“我担心你再也完不成学业了”。
舒琴拿出珍藏的影集，那是她毕业离校前张明溪送给她的，上面有他漂亮的草宋体字“愿留住你最美丽的瞬间”。影集里没有一幅舒琴的照片。原以为与张明溪的约期到了，相会后再在影集里装满开心的笑容，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明溪，风雨飘摇时，你是不会有勇气出现在恋人面前的。相约的5年时光快到了，社会没有将你的懦弱消除……”舒琴绝望地从墙上摘下油画《守望》，连同影集，一起丢到花溪河里。
一个月色融融的夜晚，胡皓来到舒琴住处。他从墙上摘下吉他，弹起《爱的罗曼史》，久违的旋律拥抱舒琴。
“小妹，能否让我们重新开始？”胡皓深情地看着舒琴，柔声问。
皓哥哥，我身心健康时，抛弃了你的爱，而今，我处在风声雨声中，满心创伤，还配接受你的爱吗？有何面目让你为我承担痛苦呢？
舒琴痛苦地扑在桌子上，双肩抽搐，哭不出声。
胡皓拥舒琴入怀，紧紧地抱住她，耳语道：“这辈子，让我来照顾你，好吗？我不仅是你的好阿哥，也是你的好恋人。让我来关心爱护你吧。”
她在他的怀里终于哭出声，哭得肆意。
“皓哥哥，你把吉他拿走吧。好好地弹，把更好的吉他曲弹给舒琴听。”胡皓告别时，舒琴让他把吉他带上。
一个月后，舒琴闪电似结婚，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她出嫁前三天，密兰香不小心崴了脚，躺在家里不能前来祝贺。
胡皓喝得烂醉如泥，把吉他砸烂了。
张明溪骑着自行车，一口气骑了30多公里，来到观月亭。他跪倒在地，对着石月亮失声痛哭，对着怒江水呼唤：“舒琴……”
(完)
往期回顾
原标题：《群山丨彭愫英:风干的画（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