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柯敏和我从小都被夸学习天才，
高考时她更是超常发挥考上全国名校，
我却惨遭滑铁卢灰溜溜落榜，
但我没难过，
还笑得比谁都高兴。
1.
柯敏是我众多童年不幸的发小里相对幸福的。
虽然也在幼年遭受父母离异，被父亲抛弃之苦，但起码母亲始终陪伴着她，不离不弃，从这一点看，比那些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或者连爷爷奶奶都不想管的孩子，要幸福许多。
所以她也成了我众多发小中，唯二两个考上大学的。
2.
我与她同一年参加高考。
曾经被誉为天才学生的我，惨遭高考滑铁卢这事儿先不提了，值得一提的是一直被轻视的柯敏竟然考出了六百多分的好成绩，一举震惊所有人。
就连嫌弃她像嫌弃一块破抹布一样的她的奶奶，得知这一喜讯后，都摇着一把蒲扇，站在院子里逢人便夸，我家柯敏真争气，高考六百多分，从这院子里出来的，哪个有她分高。
一般人听了这话都会跟着夸赞几句，只有住在我家斜对面的孙奶奶，毫不留情面地露出鄙夷神情，“现在知道夸孙女了？之前把人娘俩赶出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句好话？”
柯敏奶奶被拂了面子，拍着肚子要与人吵架，辛亏周围人拉开得及时，不然两个老太太一吵又是好几天，不分昼夜，也不管他人死活，非分出个胜负不可。
3.
我记得柯敏与她母亲，好像是在她六七岁的时候被逼走的。
柯敏爸爸找了新欢，一个年轻漂亮的、还念过大学的姑娘。柯敏爸爸很得意，每天带着姑娘回来吃饭，柯敏奶奶最初装模作样摆了两天脸色，后面连装都不想装，人前人后一口一个燕儿叫着，叫得清甜，叫得亲热。
柯敏在家里待不下去，总往我家跑，还问我，离婚是种病，有没有什么药可以治这种病。
那会儿我和她一样大，都是六七岁的小丫头片子，而且我爸妈在更早的时候离了婚，我一直以为离婚是夫妻关系的常态，她问我的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只是不停地拉着她看动画片，分散注意力。
有一天，她来敲我家门时肿着半边脸，腿还瘸着，我一惊，问怎么回事。她说，因为她写了一首诗骂那燕儿，被爸爸发现，暴揍了一顿。她爸爸拿她当球踢，从客厅踢到卧室，又从卧室踢回来。她受不了要逃跑，却在下楼时一脚踩空，从五楼滚到三楼，中途不知道怎么回事，把腿给滚瘸了。
我问她写了首什么诗。
她扬起肿得发亮脸，一脸骄傲，“麻婆脸上七个点，美女脸上没有点。我们不喜欢麻婆脸，我们只喜欢美女脸。”
那个燕儿脸上的确有七颗痣，我俩背后偷偷骂她七星瓢虫来着，现在柯敏胆子这么肥，还写诗骂得这么直白，以她爸爸那个脾气，知道了怎么可能不打人。
我又问，“你爸爸打你的时候，你妈妈和爷爷奶奶呢。”
她说，“妈妈上班不在家，爷爷没作声，奶奶说坏孩子有坏嘴，该打。”
说完，她像展示战利品一样撩起袖子和衣角，向我展示她身上其他地方的伤。
头一天我也被爸爸打了，看到她身上那么多伤，我不服气，也把袖子和衣服撩起来给她看。两个小屁孩，什么都不懂，明明身上都痛得要死，却在比谁伤得更重这件事上较上劲，为此还怄气好几天。
等我再见到她时，她跟在她母亲的自行车后面，背上背个大书包，她母亲也背个大包，自行车上还绑了一个。
我蹲在门口，预感不好，想上前问情况，又因畏惧爸爸的目光不敢上前。最后还是她看到我后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拉着我说，“我爸妈离婚了，我跟我妈，以后咱俩不能天天在一起玩了。”
我点点头。
那时候太小，对离别没什么概念，说不能一起玩也无所谓，反正小朋友多，不和这个玩，还可以和另一个玩。
但柯敏比我敏感，她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说以后打电话、以后来找我之类的，我依旧反应不强烈。说到后面，她有些激动，还摇我的手，趴在我耳边，小声又兴奋地告诉我，“我妈妈说，只要我们好好学习，把书念好，以后就没有人敢打我们啦。”
爸爸上次打我的伤还在背上隐隐作痛，她突然说把书念好就不会被挨打，终于引起了让我的兴趣。还想多问几句，她已经背着大书包，一瘸一拐地跟着自行车走远。
4.
柯敏爸爸在离婚后火速与燕儿结了婚，还在家属院里大摆宴席，凡是说得上话的关系，都被邀请参加。
婚礼上，燕儿大着肚子，像个胜利的女王一样笑得张狂，笑得放肆。柯敏爸爸兴致极高，喝得脸红脖子粗，一边控诉前妻性格不好，太小气，一边炫耀自己把妹的能力，即便已婚已育，照样有年轻漂亮的姑娘为他痴狂。
柯敏奶奶也很高兴，跟在自己儿子后面补充，以前那个儿媳妇不止性格不好，八字也不行，所以儿子都生不出。说完，她笑眯眯又意味深长地看着燕儿的大肚子，好像里面藏着传世之宝。
婚礼后，柯家人又神气了好长一段时间，在我快要上二年级时，又突然低调了下去。听院子里的人说，因为燕儿又生了个女儿，之前生儿子的牛皮吹得太过，没脸继续待，所以燕儿一出月子，一家三口赶紧收拾了东西去广东打工。
我把这些事告诉柯敏时她正蹲在校门口的台阶上吃蛋炒饭。
我讲得眉飞色舞，她却一点正面回应也没有。只是在每一粒饭入口后，用力地咬着腮帮子，像是在发泄，要咬碎着糟糕的一切。她一边用筷子撬动着碗里的饭粒，一边耐心地听我讲。待我全部讲完，她才抬头冲我咧嘴一笑，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在学校里的新鲜事。
当时，她母亲为了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费了很大心思，将她放在城内一所比较好的小学念书，而我被父亲放在一所偏僻的，且只有一栋教学楼的小学里。我的学校里都是混子，学生是混子，老师也是混子。整个班就我一个人听课写作业，考试随便一考都是第一，奖状、荣誉、大红花拿到手软。相较之下，柯敏压力比我大很多。而且这股压力不仅仅是来自学习，更多的是其他方面的攀比。
刚上五年级时，我去找柯敏。在校门口等了半天，才看见她拖拖拉拉从里面走出来。
她神色郁郁，好像刚哭过。我赶紧跑过去问她怎么回事。
她说，她不该参加上周的唱歌活动，老师骂她丢脸。
我想起来，上周电信公司搞活动，上台唱歌的可以获得20元电话卡。我与柯敏都喜欢唱歌，当即就举着手上了台。我俩在台上手拉着手，一起唱了当时很红的《美丽新世界》，主持人夸我们唱得好，给我们每人送了张电话卡。我俩高兴得不行，为此引以为傲了很长时间。
明明是件好事，为什么会被老师批评？我想问她详细情况，她正要开口，忽然身子一哆嗦，马上朝前鞠躬，叫了声老师好。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一个穿着米白色绣花连衣裙的女老师抱着一个大包裹朝校门口走去。柯敏跟她打招呼，她只是微微点点头，然后视线落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
我不喜欢那种感觉，仿佛自己是一件廉价的商品，任人挑选又嫌弃。我大着胆子抬起头，眼神对上她，还带着挑衅。女老师大概没见过如此无礼的学生，鼻子里哼哼几声，甩着裙角快步走。
我问柯敏，是不是这个老师批评她。
她咬着嘴唇，艰难点头。
我说，你的成绩在你们班是数一数二的，她凭什么嫌弃你。
她苦笑，眼神落在绿化带的小草上，眼眶里盛满不停翻涌又倔强着不肯落下来的眼泪。她说，成绩好有什么用。
5.
柯敏妈妈在离婚之后又遭遇下岗潮。因为离婚是净身出户，身上没几个存款，为求生计，她先去给人卖油漆，挣一个月，穷得一日三餐只得靠一根黄瓜度日。
我时常见柯敏蹲在校门口的台阶上吃蛋炒饭，并不是因为她喜欢吃，而是因为便宜。90年代，物价还不算高，一块钱一碗的蛋炒饭，是柯敏妈妈当时所能为女儿提供得最好的食物。
卖了一段时间油漆后，柯敏妈妈经人介绍辞了工作去学美容。刚开始在别人的美容店里打工，几年后自己开店。
那个年代，人们的保养意识还不强，美容，只是少数有钱人的娱乐活动。而且人们在提到美容师时，总是有意无意的带上点别的意思，阴阳怪气，让人不舒服。
柯敏说，本来女老师对她的恶意没有那么大，是在教师节那天，她见大家都给老师送礼物，便从家里拿了一盒防晒霜作为礼物送给老师。老师问她防晒霜哪里买的。她说自己妈妈是美容师，从店里拿的。老师当场就黑了脸，把防晒霜退回她手上，说什么也不肯收，边推拒还边抽出餐巾纸来擦手，好像那是什么很脏的东西。
从那天后，同学也有样学样，只要不小心碰到了她，也马上拿纸巾擦拭，好像她是什么很脏的东西。
起初她还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直到老师在班上公开批评她，“美容师的孩子，果然更爱显，那么多男人去看的活动，你一个小姑娘上去又唱又跳，20块就把你收买了，真不值钱。还好你那天没穿校服，不然就是丢了全校师生的脸。”她这才明白，原来老师和同学们对她的嫌弃，来自母亲的职业。
我问她，那你嫌弃吗。
她很坚定地摇头，“不嫌弃。我妈妈干干净净做事，赚干干净净的钱，他们嫌弃是他们眼瞎。”
我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夸她说得漂亮，然后搂着她的胳膊，跟她说，今天的大辣片我请了。
6.
小升初时，我和柯敏都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初中。
她是从教学质量好的小学出来的，所以能考上大家都不稀奇。我是从混子学校里出来的，而且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重点初中的学生，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大家都夸我天才。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买了棒棒冰去找柯敏庆祝，棒棒冰还没吃完，我爸爸把我揪回家，还让我不要去念重点初中，继续去上一所偏僻的普通中学。理由是，我这个成绩，在重点初中很一般，而去普通初中就是拔尖的，他们会给我丰厚的奖学金。
我不从，又哭又闹，被拖进院子里跪了一个又一个下午都没松口，可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在那个年纪，什么都是爸爸做主，我没有话语权。
初一报到那天，柯敏在校门口等了很久，我没来，也没告诉她原因。一直到分班考试的前一天，她来找我，我才告诉她，我已经去了普通初中。
她很伤心，比我更伤心，哭得稀里哗啦，以至于第二天的分班考试都没考好，被分进了成绩最差的班级。
考场上，胜败乃兵家常事。按理说，一次分班考试失利不代表什么，但这却给柯敏带来巨大的非议。
一直瞧不上她的柯家人乐见其成。他们像先知，像预言家一样批判她，“早就说过她不行。有个那样的娘，能教得出什么好货色？升学考试的好成绩只是昙花一现，现在花谢了，她的失败显而易见。”
柯敏的舅舅姨妈也有些幸灾乐祸。他们在批评柯敏的同时，也不忘数落柯敏妈妈几句，“早就叫你不要带着这个拖油瓶你不听，现在好了吧，读书读不出来，以后找不到工作，难道你养她一辈子吗？你还年轻，要嫁人，总不能带着个拖油瓶嫁人吧。”
面对这些，柯敏不敢反驳，只是靠在墙角，默默地听。
她心里很不安，害怕妈妈会听舅舅姨妈的话不要她。如果连妈妈都不要她，还有谁会要她。她只会变成一个流浪儿。
7.
柯敏初一的班主任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非常有商业头脑。他自愿申请教柯敏他们班，只是为了拉更多的学生参加他开办的补习班。
班主任一个又一个的给家长打电话，绝大部分都同意参加，只有少数像柯敏家这样经济状况比较拮据的拒绝了。班主任不高兴，把柯敏放在垃圾桶旁边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年。
教室的后半部分总是相对较吵，在那个还没有小蜜蜂的年代，柯敏经常听不清老师的讲课。她吃力地拉长脖子往黑板上看，前排的同学故意捉弄她，想尽办法拦住她的视线。下课后，过来丢垃圾的同学时常有意无意地踹她的桌子，甚至是她本人，有时还会趁她不在，将她的课本、书包扔进垃圾桶。
她很焦虑，却不敢反抗。她怕一旦她反抗，妈妈就会不要她，老师就会开除她，同学就会变本加厉排挤她。她害怕成为一个流浪儿。
初中第一年，她被糟糕的环境打败，学习成绩一塌糊涂。
期末考试后，她的姨妈找她妈妈聊天，问她到底能不能行，实在不行就送走，趁现在年纪不大，还来得急，别拖到后面，年纪上去了，送都送不出去。
她从来不敢问要被送到哪里去，只是频繁地往我家跑，她问我，怎么才能在糟糕的环境下学习。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事。虽然我的同学都不爱学习，但他们很尊重我，而且大概因为我成绩好，老师也很喜欢我，总是把我放在最中心，还在生活上关心我，这些都给了我很大自信，让我越学越有劲。
而柯敏却越来越焦虑。小小年纪睡不着觉，经常半夜爬起来，在黑暗中站马步。她想通过身体上的劳累缓解精神上的痛苦。
好在这种糟糕的学习环境没有持续多久。
初二开学不到两个月，唯利是图的班主任被人举报停职，他们班换了个新班主任。
据柯敏说，新班主任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棒的老师，是她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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