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帝沉山记
幕七十三
云上宫殿发出一道急令,拦截一批数日前出航的船。
清静仙座名义上并无实权,之所以越过乌飞兔宫发出急令,似乎是因为一个叫六出花的女孩子。
船是一批一起走的,要拦截也是一起拦。这样大动干戈的,怕是不太好吧?
午后时,明光龙子在对坐整理开关建市的耕地文策,对于白鹤仙座的忧虑,他显得十分平静。
六出花是什么玩意儿?等冬日元年一过,仙帝就该选妃了。
明光替他从贵族家择选仙后人选。下个月,内廷会陆续安排女孩子们进宫,隔帘相谈,看是否有仙帝中意的。
明光淡淡道,那个女孩子若活着回来,仙帝也可将她纳入后宫。
他特意叮嘱,别去学长宣那位,吊死在一棵树上。
——和六出花的事,是鱼怀丹与青锦一同赞成的,只待假以时日让六出花答应。如今乌飞兔宫易主,曾经稳妥的事也悉数作废。
还有。临走时,明光多提一句。肃静天师如今是赋闲之身,仙帝无甚紧要大事,还是不必派使者去雷束山巅打扰吧?
算算时候,第五批航船应该已抵达了怒涛海。长宣不知为何变故,今年有提前退兵之兆——抵达的人将会遇到风卷残云的涛天兵马,也许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能幸存,而存活下来的人会发现,在海岸边并没有接他们回程的船只。
§§当船靠岸后,未知秋拒绝下船。
不管对方听他的也好,不听他的也好,谁都不得下船。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长途跋涉而来却无功而返,在其他人看来,远比什么送死来得荒唐。直到人群中有人叫骂,你是肃静天师的弟子,居然如此软蛋?
支援怒涛海,是国策。作为鱼怀丹的弟子,未知秋如今在正大光明地抵抗国策。
有人骂,也有人与他分析利害,让他不要害了鱼怀丹。肃静天师今时不同往昔,如果乌飞兔宫因为未知秋的言行而迁怒于天师,他赋闲在家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未知秋重师徒道义。他千万般不愿见人下船,但鱼怀丹被人用来威胁他。他不想害师父,只得下了船。
光是下船,也是不够的。不知谁提出,既然未知秋资历最深厚,不如就让他来指挥带队吧。秋前辈这么怕死,由他指挥的分队,想必不会死伤惨重?
没见过战场的人,会以为打仗和打群架一样。
因为羽衣山,清静洲很多人不曾见过战场。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兵马曾经在羽衣山外战败,至于是怎么败的,如何被重骑兵碾成肉泥的,如何连尸首都拼凑不全的……这些真正的修罗战场,在人们的脑海里混沌而模糊。
未知秋闻到了被海风裹挟着的血腥味。而在远处,甲板被收起,这些送他们来的船只再次扬帆远去。这是个无月的深夜,海水波澜不出一丝光亮。他们在血腥的浅滩中徒步,只觉得脚下一直在涉水,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出浅滩的潮水。他让众人不要点灯火,以免被留守的涛天兵马发现;但还是有陆续的零星火光亮起,照亮四方的道路。
这时候人们才见到,自己一直是在一片血地里跋涉。方圆数里都是一片浩瀚无际的尸山血海,被血水染污的衣饰都是清静洲的装扮——在他们之前来的几批江湖人,已经埋骨此地。
就在这时,四方号角次第而起。涛天兵马早已埋伏在附近等待新船靠岸,趁着夜色,如黑衣梦魇掠杀过四散无措的人群,将他们如同之前来的那些人一样,彻底碾碎在沙滩上。
§§一份来自阴陵的家书送往雷束山巅,是阴陵王写给月君的。
阴陵王的信笺,一向言简意赅。大意是,得知孩子过得很好,内心也安定下来。若是清然月不嫌路程遥远,是否愿在冬至节回阴陵,让他见孩子一面。
鱼怀丹让人替他收拾行囊,在山下备好十分平稳舒适的车马,安排年长稳重的侍从随行。阴陵王是抚养过他的长辈,也对他很好,于情于理,月君是想回去探望殿下的。
雷束山巅与世隔绝,世事不扰,他并不知道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长宣与清静洲各自经历了什么。青幽叫他回去,是想着难得人多,在阴陵聚一聚罢。
——有哪些人呢?来翻旧账的花叙恨,代表罗浮王而来的梅呼公主,还有一个陌生人——陌生人是渊沉在退兵时从海岸边捡回来的。
冰冷的海水中,他昏迷在一块浮木板上。那般汹涌的怒涛海,就连巨船都会被惊涛骇浪所翻覆,承载着他的浮木板就像是得到了海神的庇佑,将他推向了长宣侧的接壤浅滩。
青幽想,真是热闹。阴陵也好,甚至长宣,很久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当大*经过接壤时,青尘昏迷在浅滩上,身上的衣物被寒凉的海水浸透。士兵过去查看情况,发现这个人被人砍去了双手,可是身上却有极其细微浅淡的青玄妖气。
渊沉让人用温暖柔软的毯子把他裹住,给他喂了些甜粥。他很耐心地问青尘,你是谁,怎么会在那,身上的青玄妖气又是怎么回事?
——在说明来龙去脉后,渊沉把他安稳地接了回去。所谓知人善用,他让花叙恨来帮忙照顾这位无名无分的质子。花大当家怜香惜玉是出了名的,见了青尘的模样,听说了他的身世经历,更是打起无数精神在安抚照顾他——哪有这样的人啊?涛天的那位是人吗?人死不过头点地,从没听过为情而去折磨人的。
就算是当年的疯公子青菀君想独占父皇心意,使的手段再阴*,那也是台面下的手段。谁要是在台面上不择手段抢人,在长宣是要被人戳穿脊梁骨的。
所以长宣开始对于涛天一直默默无闻的太子殿下有了最初的印象——是个不会收到别人情书的人生失败者。
被花叙恨照顾着,青尘微微有了些宽怀之意。毕竟是连精微君都能哄入怀的人,渊沉想,青尘从小在涛天那礼教之地长大,大概没经历过长宣的风情,可别上来就被这人撩动了罢……
万一……这回去,可怎么和精微君解释呢?
沉稳的可靠男人开始烦恼这些小事。他飞燕传书回凤台提及此事——青尘身份低微,又是长宣祖辈不看重的亲王一脉,事情大概不会很难处理。身份低,反而更好安顿,不会像青锦当年那样,除了威帝,谁也不敢接手。
回去之后要散*,然后就是无休无止的议事。此番征战涛天,变数巨大,有许多要事需要敲定。青尘在其中显得形影单薄,但紫檀殿很可怜他,并未冷落,而是将人好好安顿在北宫的烟盖云幢,每日晨昏散会,有闲时就会去探望。
北宫殿更为清静幽深,烟盖云幢是青锦很喜欢的所在。这所殿宇极尽素淡雅意,曾被赐给一位善山水墨画的宠妃。如今每逢节庆,就会有画师被派去描摹宫所景致。
青尘在此休养,紫檀座特意带了苍梧女公子一同去,让宫人携上琴盒与流丽的桐木五十筝,并未带其余外人,怕惊扰到这个人。
对于初回长宣的人而言,这一切恍然如梦。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回到祖辈所念念不忘的故土,那些画卷中的男女、金色的宫殿、竹影雅乐、烂漫而美好的情念……在这个世上是真正存在的。
而且就算回来,这里的人会如何对待他?渊沉将*和花将*对他很好,紫檀座更是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连烟盖云幢的地上都铺上厚厚的灰竹纹席,害怕宫人们的脚步声惊扰到青尘。
沧靖曾经与他偷偷想象过逃回去后的光景。沧靖觉得,长宣不可能认他的,送质子出去本就是丢人的事,哪有认回去的道理?等逃亡长宣后,他们就在民间隐姓埋名一生,不再沾惹是非。
——但是,长宣认了他,或者说紫檀座毫无芥蒂地愿意认。曾经月满提起过此事,意思是知道有这么一支血脉流落在外,但不必耗神去管。所以青锦知道质子的存在,他见到青尘的模样,宽大衣袖拢着空落的手腕,哪怕不问前事,也知晓这人必然吃了许多苦。
紫檀座最近正为许多事情难过与愧疚。他为了花家的账册、为了江南每年新增的赋税,同意花叙恨清算青幽。长宣的平稳繁盛,是阴陵王不眠不休奠定出来的,让青锦去过河拆桥,他觉得心里不安。可精微君把国库的出纳给他看,再不开源,往后的日子会很难过。
花家每年的赋税,原是因花半明的死而被减免的,交纳随意。江南是一块那么肥美的鱼米之乡,歌舞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它足以供养三分之一个长宣。
只要紫檀座愿意承认花半明未死,花叙恨就将这巨大的恩赐还回给他。
青锦承认,而青幽也来信,让他承认。
青幽说,请花叙恨往阴陵相谈,就定在冬至。这个冬至,阴陵王的家宴会很热闹,剑拔弩张的热闹。
青锦觉得,自己在把一切都丢给祖王叔承担。尽管大君说,没事的,当年乱世长宣,他都有勇气去拨乱反正,如今的这些“家事”,作为长辈,他合该出来管。青锦去做他该做的,这番话,他当年也对青严说过。
所以紫檀座见到青尘时,想竭力弥补一些愧疚。青尘是很柔和沉静的性情,青锦让小妹时常来陪他说笑。
青锦说,苍梧女公子是身边人的妹妹,也是吾的义妹。紫檀殿内,众人都爱唤她小妹,显得亲切。
青锦笑道,年纪愈发大了,却不想嫁人,天天在内廷淘气。反正吾那被她吵得头疼,就让她时常过来罢,汝可热闹些。
他安排青尘在休养妥帖后前往阴陵一趟,见见辈分最高的长辈。阴陵王如有意留他,就让他留在阴陵,比留在凤台或者龙章古城要来得平静祥和。
恢复精神的青尘还不敢出去走动,但已有人来打听他的情况。就算殿下叮嘱不可打扰,还是偶尔会有胆大包天的人进入烟盖云幢,故意装作误入此地。“误入此地”是个最常见的借口,这群贵族天天在内廷走动,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只有听说哪有没见过的新人物,顿时开始纷纷迷起了路,还都迷到一起去了。
小妹把那些暗中压在花园石头下、纸门缝隙间的书信收集起来,教他怎么应付。若看着有点意思,就让女官代笔回信;若看着没意思,就不用管。
青尘很怕这事。他想,都是贵族,送来的书信没有回应,万一被触怒……
小妹想了想,你知道江南花家的书楼中,有一层专用来装情书的吗?
一层阔大的书楼,里面用金丝楠木匣磊磊落落装满情书。情书已读不回这种事,被称作“无意回信”,既是无意,感情上的事怎能强行拧转……
在某些方面,长宣可真是不错。只要不出凤台,不去看平民的日子,这就是一片人间乐土。
但青尘时常会想起沧靖,每次思念他的时候,心口都会绞起来一样痛。
有天夜里,青锦很晚才结束手上的事情,来烟盖云幢陪他吃宵夜。有木甲师为他装上了义肢,他能自行握笔与用餐。青尘又开始提笔画画,他总是在画一张画不完的人像,只是画到眉眼时,总想起那人眼中的笑意来,眼泪便不自禁地滑落下去。
青锦看他画山水、花草,说自己喜欢他的画,让他把画卷都留着,紫檀殿内如果纸门和窗纸更换,就能把这些画安在门窗上。
可那又怎么好意思……青尘想,自己画得不怎么样,殿下只是可怜自己,才会这样说的罢……
青锦真的派人弄了几幅回去,贴在新纸门窗上。今夜晚了,明日是难得的休沐日,他不想再坐宫车回紫檀殿,问青尘介不介意自己留宿。
——在宫殿内的寝台上,宫人展开一幅彩山水屏风将这里分隔开;又展开一台很华美的缂丝昙花屏风,单独搁置在青尘那侧。缂丝是不透光的质地——在长宣,屏风不透光是谨遵礼数的分隔。青锦是让他安心,自己只是借宿,没有其他意思。
只是难得能早睡,可却反而睡不着了。
殿下靠在寝台边的窗棂上抽烟,他以为青尘睡了,但那人也没有睡。
是吾吵醒汝了?青锦苦笑。睡不着,所以抽一会儿烟。
“但是,那不是更加睡不着吗?”
“是啊。但其实身边没有那个人的时候,本身就很难安睡。”
青尘想,紫檀座的“身边人”,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
该是同样的风姿秀美吧……就像青锦一样,用画笔都无法描摹出的气质容貌。应该是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美好的紫檀座。
青锦吃吃笑了一会儿,不是的,是个糟道士。
——笑呵呵的,会做饭,衣服总随便乱穿,花钱总是瞻前顾后的。唯一的地产是清静洲乡下小院子,井里的桶还经常被人借了不还。
但是,是个很靠得住的人。
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想到灵天子身边就是自己最后的退路、抑或末路,他就会安心下来。
灵天子在很远的地方,聚少离多。有人劝他该择选新人,那么多男女都爱慕着他,愿意永远陪伴在他身边,可青锦都不想要。
他轻声问,那位沧靖殿下,应也是很好的人吧?
青尘点头,对的,他很好。
青锦想,是了,这个世道,好人总是格外辛苦与不幸。
灵天子啊……是很靠得住的。不出事的时候,这人就抱着胳膊笑着晃荡,蹲在屋檐上喝酒吃桃子。出了事的时候,是很能扛住事情的……这样想想,竟有一丝心动了。
清静洲风雨欲来。青锦静静地回到寝台躺下,他知道灵天子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但只要做完了,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们记不清自己在海岸边死守了几日。
有后续被送来的人,刚上岸就被涛天的骑兵砍瓜切菜一样干掉了。只有他们这一批,由未知秋带着,守在海边岩窟中,用岩窟外的地形挡住骑兵。
干粮、饮水都陆续告罄。更麻烦的是,对面的将领下令向岩窟中投掷火霹雳。昨天炸死许多人,血肉模糊的断肢满地都是。
这些人开始明白,为何有些人坚决不来,为何有些人拼命劝自己回去。岩窟中,有人鼓动他们杀出去,但立刻就被骂了回去。
真正的高手,乌飞兔宫都没有策动上船,包括云天剑宗的精锐。被送来的全是江湖里的鱼虾蟹,只有未知秋和少数几个人能与*阵对战。
没有活路了,他们只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在不断的消磨中彻底死寂。拥挤的岩窟中,气氛开始走向另一种极端,人们厉声问未知秋为何要带头下船。
未知秋伤得很重,他没有力气与这些人继续说下去了。一个女孩子被他护在身后,她不知为何要上船,明明一点都不会武功。
前几天干粮不够,里面的人想将女人先轰出去,理由是反正打仗不会杀女人。
未知秋安慰她,没事的,我会把你们送回去的。
那姑娘倒是面无惧色,她说,你送不回去的。你只有丢下他们自己走,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她轻声说,你趁夜走,回清静洲,把这里的事情告诉肃静天师。
未知秋怔了怔,还是摇头。女孩子急了,你是不是木头啊?
未知秋说,可是丢下你们走,不合江湖道义。
外面传来马蹄声,又是一波火霹雳被从缝隙中倒入岩窟。人们惊慌失措,有人慌不择路逃了出去,顿时被骑兵取下首级。未知秋想护住她,女孩子说,你不用护我。
她说,我得死在这,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这个时候,他无心再管她说的是谁。天色渐暗,他们必须把死尸清出去。但好像不清会更好——昨日开始,已经有人开始吃尸体过日子了。
也许涛天人想趁今夜了结一切。夜色降临,骑兵的冲杀还未停止。岩窟仅仅靠人墙在守护着,几次都险些被突破。
就在这时,远处的海面忽然腾起一阵波澜,似是有巨鲸群自海下接近浅滩。
涛天人起初并未在意,时常有鲸群冲岸搁浅,如今又有哀鸿红海,已发生过多起鲸群搁浅。
接着,海浪冲天而起,自岸边浅海中接连浮现出的事物令人错愕——谁也没有想到,从海下浮出的,竟是岛。
一座又一座圆盘状的巨大石岛屿,正向岸边冲来。离得近了,隐约能看清这些石岛上层是石头,下层是精密运转的法阵构架。
由法阵操控的石岛,成为此刻人们面前的唯一生路。
——烈烈海风之中,黑衣道者持剑运功,道袍随风鼓舞。这些浮岛法阵,居然是他强行用自己的功体在运转控制的。
灵天子控制浮岛冲击海岸,碾过涛天*阵。一时乱石拍飞,海沙弥空。
§§未完待续
《锦帝沉山记》72
公子菀之所以被赐死,是因为疯了
扶他柠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