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品法会因由分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万物都是般若的变现,都是般若的一种存在方式。只有般若才能够摧毁万物。所谓“摧毁”,就是把死亡显现给某一个事物,事物就开始死亡。事物之所以会出现死亡这么一个过程和表现,是因为般若把死亡显现给了它,或者说它彰显了般若的死亡这一面。生也是这样,万物如春生之时,也是彰显了般若之生的这一面。
鸠摩罗什翻译完《金刚经》不久,中国就由东晋进入南北朝时期。南北朝以长江为界,长江以北是北魏、北齐、北周,长江以南是宋、齐、梁、陈。梁朝皇帝梁武帝是骨灰级佛教徒,至少出家了三次,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像他信佛信到这种程度。受其影响,梁武帝之子昭明太子也是虔诚的佛教徒,特别喜欢《金刚经》,一生研究《金刚经》。他把这部完整的佛经分成了三十二品,每品加一个章节名字。《金刚经》从印度传来之初没有这些章节之分,由于加上名字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后世一并流传了下来,沿用至今。有些人并不认同这种把完整的东西切割成很多章节的做法,觉得容易冲淡主题,不如一气呵成,作为一个整体更好。其实,分不分品都可以:加上,有画龙点睛之妙;不加,一气呵成,浑然天成。
“法会因由分”,也称“法会因由品”。“法会”指释迦牟尼讲法之会,简称“法会”。“法会因由”,就是这个法会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开,它的缘起是什么。
“如是我闻”,这是《金刚经》第一章第一句,所有佛经皆有此句。“如是我闻”可以分成两个概念来理解,第一个概念是“如是”,第二个概念是“我闻”。“如是”分为浅说和深说。浅说,“如是”就是当年我是真实地听到佛陀是这样说的,现在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没有任何添油加醋。深说,“如是”就是如其所是。这个表述特别不好理解,我们可以理解成:为什么般若是空、明、现,而不是别的样子?没有答案,般若就是这个样子,就是有空、明、现三态,这就叫“如是”。
为什么世界是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为什么般若创造了牡丹花和月季花而不是创造了另外什么花?没有答案。世界的真相、世界的本然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为什么。这里不准问为什么,只准问它是什么。西方哲学不断地在问为什么,东方文化不断地在给出是什么,不断地在向我们呈现它本来的样子(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为什么它是这样?没有为什么。这就是东西方思维的差异所在。
经验世界中可以问为什么,般若世界中只准问是什么。经验智慧和般若智慧、客体存在和主体存在、客体真理和主体真理,是完全不同的。当我们追寻客体真理时,可以像物理学家、化学家那样不断地追问为什么,通过不断地追问,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自然科学得到了长足发展。因此,“不断地追问为什么”变得越来越神圣,越来越权威。科学就是不断地追问为什么,但这个“科学”特指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这个“智慧”特指经验智慧。在经验智慧中,不断地追问为什么是没错的,而且一定要这么做,不这么做自然科学就不能推进。在生命科学中,具体到佛法中,重心要放在“是什么”而不是“为什么”。为什么般若有三态而不是四态?佛说:“我只是如其所是地发现了般若三态,至于为什么不是四态或五态,我不知道,我只是如是发现而已,没有为什么。”因此,佛如其所是地呈现,我们如其所是地理解、接纳。这就是“如是”的深说。
再如,佛陀讲法始终没说清一个问题——无明的问题,也就是堕落的问题。佛陀一再强调我们本来是佛,既然我们本来是佛,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成众生了?这在整个儒佛道都没讲清楚。佛经中讲,大慧菩萨曾问过佛陀:我们本来是佛,为什么一懵就成众生了?佛陀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两个比喻。第一个比喻是“舟行岸移”,他说我们站在前行的小船上,但我们看到的是岸往后移。其实岸是不移的,移的是船,但在我们的视觉中,船是不移的,岸不断向身后移。说到底,就是视觉上的错觉,认知上的错觉。第二个比喻是“人行月移”,人在月下行走时往天上看,感觉人走月也走,而且月亮走得比人还快。人走到哪儿,月移到哪儿,感觉好像人没走,是月在走。这也是一个错觉。
无论“舟行岸移”还是“人行月移”,都是视觉和认知的错觉。归根结底,因为这种错觉,导致我们由本来是佛变成了众生。这样又产生了新的问题:为什么会产生错觉?无论怎么回答,这个“为什么”都可以一直追问下去。释迦牟尼知道这是一个陷阱,要想避免无休止地追问,就永远不要问第一个为什么。他顺着大慧菩萨的提问,只是回答说“舟行岸移,人行月移”。这是一种很搪塞的说法,其实等于什么也没说。
包括《金刚经》在内的所有佛经对此都没有正面解释。儒家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但也没回答“我们本来是不是尧舜,我们本来是不是圣人”的问题,孔子也没回答,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说人人经过努力都可以成为尧舜。如果一个人之前是圣人,就会出现逻辑漏洞和悖论:“为什么现在不是?”如果之前不是圣人,就会被追问:“为什么这一世经过努力就可以成为圣人?我前一世或前前一世没努力吗?”这跟大慧菩萨问佛陀的问题如出一辙。所以,这个问题是整个东方乃至全人类始终没有正面回答的问题。如果这样问下去,将会无休无止,无论回答任何一句,我们都可以再问一句:“为什么?”为了避免我们无休无止地问下去,佛陀和孔子干脆直接切断问为什么。
因此,学佛、学道、学儒时,不准问为什么,只准探究是什么。就如孔子说“仁”具体表现为“温良恭俭让”。好抬杠的人马上就会问:“为什么‘仁’只表现为‘温良恭俭让’这五德,而不是六德或更多?”如果孔子回答说也可以十德,他们还会问:“为什么只有十德,而不是二十德?”这就是个逻辑陷阱。“仁”的具体表现就是“温良恭俭让”。你把“温良恭俭让”做好了就是“仁”,努力的过程,就是成德的过程。没什么多说的,只准去做,只准问它是什么。你可以问“温”是什么?“良”是什么?夫子都可以教导。“是什么”都可以问,都没有问题。说到底,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问一万个为什么,我的答案还是一样,一直到你累得不想问了。比如你问为什么只有六道?就是只有六道。为什么人长一个鼻子而不是两个鼻子?人就是只长一个鼻子。为什么牡丹花是这个样子?它就是这个样子。
这不是绕口令,也不是笑话,这里面有着人类的最高智慧:两个字“如是”,四个字“如其所是”。它就是这个样子。人类的最高智慧居然是这个样子。它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它就是这个样子。这里面有着一种深深的臣服,儒家称其为“诚”,佛家称其为“如是”。“如是”暗含着一种最为彻底的妥协:好了,我妥协了,再也不问了,我就按玫瑰花的样子来理解、接受和欣赏玫瑰花,按菊花的样子来理解、接受和欣赏菊花,按生的样子来接受生,按死的样子来接受死。这就是超越生死的不二法门。只有接受生死,才能超越生死,挣扎在生死中,永远超越不了生死。我们平时使用的是挣扎生死,即在生死中挣扎不休,从来没有对生死彻底妥协和接纳。“如是”就是彻底妥协、彻底接纳。
《庄子》一书中有个得道之人,晚年腰佝面皱,眼睛昏花。他说:“伟大的造物主啊,你太仁慈了,你居然让我的腰都佝了。你好仁慈呀!我要赞美你!是你把我弄得满脸皱纹,是你让我对衰老有了和年轻时不一样的体验,是你让我的人生有了新的体验。上天啊,你太仁慈了!”又过了几年,衰老加剧,他佝偻得更厉害了,蜷缩得不能走路了。他又赞美上天说:“伟大的造物主啊,你太仁慈了,居然让我体会到更加不一样的人生感受,居然让我体会到死亡的滋味。我感觉到死亡在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要把我这个身体带走。太好了!上天,你怎么对我这么仁慈!”临死时,他又赞美上天说:“你居然让我体验到了死亡,我慢慢地不能呼吸了,慢慢地对四肢失去了知觉,这些体验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年轻时所没有的,要不是仁慈的上天,我怎么能体验到人生只有一次的死亡?太珍贵了!我要集中精力体验死亡,不能错过每一秒!因为一生只有一次,就像昙花一样,我怎么能错过这一现?不能错过!”
这个人就在这样的不断赞美中死去,他做到了“如是”,因为他是得道者。我们一般人跟死亡抗争、战斗,拒绝死亡,试图从死亡那里逃跑。我们想尽种种招数,就是不采用最后一招:让它降临吧!这是多么伟大的时刻啊!这个神圣而伟大的时刻,你们一定不要打扰我,让我好好地体验,因为千年就等这一回。你们千万不要打扰我体验别样的人生。没有死亡的人生是多么不完美——我只有生的体验,没有死的体验,这不完美,我对这个世界、我对这个人生的认识是残缺的。上天多么仁慈,般若多么仁慈,它不仅给了我生的体验,也给了我死的体验,它让我的人生变得完美,让我生死两面都圆满。这多么神圣啊!
这不是精神胜利法,这是东方最高的智慧,也是最高的定力。要能够定在这上面,不能感恩三秒钟又开始抗争。定力就是始终把这个认识贯穿到底。真正的定力从哪里来?从理明法透中来,要切实明白“如是”这个道理,因为只有切切实实地明白,你才能够真正定得住。当死亡、灾难来了,你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接纳、妥协、超越的态度,三者同时具有,不完全是妥协,妥协中含超越,超越中含接纳,接纳中又含妥协,三者是一不是三,所以道家的境界也相当高。
释迦牟尼把这个不变的稳定性,称为定力,简称为“定”。“定”就是不变的稳定性,或对某个理念的彻底贯穿性。有了定力,我们才能获得解脱;没有定力,不可能获得解脱。定力从哪里来?从理明法透中来,所以,讲说佛经非常有必要。讲说佛经可以让我们理明法透,只有理明法透了,我们才能生出不变的定力,才能对生死、对整个人生的一切遭遇做到真诚的接纳、臣服和超越。
如果理不明、法不透,只是泛泛地、肤浅地、部分地理解这些话,真的生死现前了,你一定是赤膊上阵跟死亡战斗一番,不会用接纳、臣服和超越来对待它,不会采用佛家的“如是”智慧和道家的“自然”智慧。道家把“如是”叫作“自然”,就是自己而然,简称“自然”。“自己而然”和“如其所是”“法尔如是”是一个意思。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最高的智慧。我以它就是这个样子的方式来接受它,不挣扎,不自作聪明,不问为什么,不对它表示拒绝、反感,不作任何主观评判,只是如其所是地接纳。
佛陀为了表达“如是”,举了一个箭喻的例子。一个士兵在战场上中了*箭,若不及时救治就会*发身亡。医生会怎么办?有两个选择:一是赶紧把*箭拔出来疗伤;二是什么事也不干,说:“我先得把这支箭的来龙去脉弄明白,它是用什么材质做的,什么人射的,射速有多快,刮东风还是西风,这些弄不明白我不能治疗。”可当他弄明白时,人已经死了。很显然,最明智的方式是赶紧救人。问那么多有什么用?人马上就要死了,他还问箭射来的方向,射速有多快,这些重要吗?为什么把不重要的事情放在重要的位置上,而把重要的事情放在不重要的位置上?这叫本末倒置、主次颠倒!最重要的是赶紧拔箭、消*、救人,这才是正道,而不是坐在那里讨论无关紧要的无聊事情。我们每个人都是中了贪、嗔、痴、慢、疑五支*箭的人,我们不去及时治疗,反而在那里讨论箭是从哪里射来的,我们讨论一辈子也讨论不明白,最后只能*发身亡。不要以为这是一个假设,它就是一个事实,全人类都在干这件蠢事,人们都不去治病,却在那里空谈论道。这个比喻相当有力度,相当启发人。
修行也是这样,我们不要管为什么之前是佛,经过舟行岸移后成了凡夫。我们现在就是凡夫,凡夫就是痛苦的、颠倒的、迷乱的。想不想离苦得乐?想!那就修行去。不要问这些没有多大意思的事情,赶紧要做的是回家。我们已经中*很长时间了,再不治疗,随时都可能*发身亡。我们要争分夺秒,祛除五*,回归本性,任何浪费时间的行为都是一种愚蠢。
因此,每一部佛经在开头就明确地警示我们要“如是”。整部佛经只讨论是什么,不讨论为什么。我们要用是什么的心态来接受这部佛经,而不是抱着为什么的心态。要是问为什么,那是问不完的。你老在那里问为什么,这不是正确的学习态度。正确的学习态度是:敞开心胸,努力地理解佛是什么,佛说了什么。而不是在那里一味地显摆自己的能耐,一定要把对方问得张口结舌,以显示自己本事很大,这样的动机很低劣。不问为什么,只问是什么,这就是“如是”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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